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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窗被土牆砸破,玻璃如雪花點綴內部。

車頭嚴重變形,滾滾煙塵擋住乘客的視線,他們東倒西歪,不斷咳嗽,抓扶拉桿起身。

很不幸的,一場車禍在無人預料的情況下發生了。

後排三個混混顛來倒去,因為坐在後方,他們受到的傷害最輕。

其中一人推開損壞的後車門,幾步跨下,蹲在一邊大喘氣。

灰煙愈濃。

“——大家快下車!”提了公文包,西裝革履的男性喊道,他的額角有擦傷,血絲泛出。

乘客們互相攙扶逃離。

靠窗的大叔搶先擠在前排,他罵罵咧咧。

車內的小女孩哭喊,抱著她的奶奶被劇烈活動震暈,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。

只憑小女孩一人,根本抱不動重她數倍的老人。

哭喊下,好不容易走出公交車的大叔轉身。

見人們忙著逃跑,他吁了口氣,煩躁的抓起一把頭髮,逆人流回到車上。

大叔抱起老人,一手牽住孩子下車。

邊上女人瞥向三人,握緊手機,螢幕碎了一角,電話早已結束通話。

她揉揉紅腫的腳腕,撿起鞋跟斷裂的高跟鞋,用力甩到一側,一瘸一拐下了汽車。

公交車的傷很嚴重,油箱破裂,汽油流淌。

一簇藍心橙邊的火苗冒起。

天殊雪摘下耳機。

她關閉平板的螢幕,將電容筆塞回筆套,耳機收好放回黑色的殼子。

把全部物品收納到小揹包,天殊雪摘下粉色的口罩,從最後一排起身,在車身歪斜的公交車內往前走。

她越過被土牆砸稀碎的乘客,停步眨了下眼,邁大步子跨過斷肢和血液,沒有沾染一分。

擠扁的公交車頭和土塊廝混,紙人司機倒地。

天殊雪懷抱揹包蹲在地面,紙人的腦袋就在座位底下,擠在角落凝視這場慘禍。

“司機先生,您的頭掉了。”天殊雪低頭道。

她費力伸手夠到,將紙人腦袋抱起。

紙人沒有任何回答,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玩偶。

它那劣質畫筆塗抹的五官暈染紙上。

由於汽車衝突,這位司機的嘴巴被擦去半個嘴唇和牙齒。

“司機先生,您先稍等一下。”

天殊雪放下腦袋,在小揹包尋找什麼。

揹包足夠整齊,在她起身時就已收拾乾淨。翻找之後,她只拿出一隻黑筆。

“畫完畫的工具要收好,不能隨意擺放,媽媽是這麼說的。”天殊雪拔開筆套,把紙人腦袋放在膝蓋。

“媽媽把畫筆收好了,我出門沒有帶,因為筆的顏色太多了,揹包裝不下。媽媽給我買了最多顏色的筆。”

“可是沒有嘴巴就不能說話了,司機先生,您需要我幫您重新畫上嘴巴嗎?但這個筆是黑色的。”

天殊雪盯著紙人,紙人有一雙兒童畫般沒有高光的紅色眼睛。

“好的司機先生。”她自言自語,用黑筆補完不見的半張嘴巴。

半月形的嘴,裡面是格子塊似的牙齒,它在咧嘴而笑。

天殊雪蓋上筆套,放回揹包內袋。

她說:“您看起來很喜歡,司機先生。”

火苗嚯一下壯大氣勢,公交車溫度升高。

乘客們狼狽不堪,遠離事故現場。

“人都到了吧?”西裝男用紙巾擦拭傷痕,站在人群中心問道,“沒人在車裡了?”

經歷重大變故,很多人都沒反應過來,呆呆直視車輛**。

老人躺在地面,大叔抖著腿安慰哭泣的小女孩。

女人精緻的妝容刮花,衣衫不算整齊,小混混吐痰,朝她嘖嘖眯起小眼。

站在乘客堆邊緣的陸蘇然一眼掃去,卻發現少了個誰。

……

是那個女孩!

那個在公交站臺被混混圍堵的,有點奇怪的女孩!

顧不上解釋,他深吸一口氣,幾步衝進公交車,在一車霧氣和難聞的焦味下,抓住蹲在車頭的天殊雪。

“你在做什麼!快點下車!知道快爆炸了嗎!”陸蘇然加重語氣。

他拖拽天殊雪跑出公交車,在安全處雙手撐膝不斷喘氣。

天殊雪歪頭望他,隨後看回懷裡的揹包。

紙人腦袋不大不小,剛好塞進。

它的臉朝天上,很尊重的直視少女。

末了,天殊雪將拉鍊拉上,動作輕而緩的把揹包背於身後,抓住兩條肩帶原地跳跳。

轟——!

身後,汽車爆炸。

壯觀的火焰一瞬間吞噬車輛本體,狂風夾雜塵煙逆流,飛沙走石。

天殊雪垂下手,按住裙邊。

她側身瞧去,披散的髮絲亂飛。

“司機先生的身體……”

陸蘇然在她身邊,被爆炸震的耳鳴,戴有口罩的臉上,明淨的眼充滿疑惑。

“你說什麼?”

巨聲戛然而止,公交車一絲不剩,只有丁點火苗還在躍動。

陸蘇然確定天殊雪聽到了自己的話,可她一個字沒說,只是頂著被風吹亂的頭髮,一直望著他的臉。

“……整理一下頭髮吧。”陸蘇然以為她不想說,轉開話題提醒道。

“你的頭髮有點亂。”

天殊雪這才慢吞吞取下揹包,從最前側的小袋子拿出摺疊髮梳,梳理起頭髮。

陸蘇然欲言又止,一言難盡。

“你剛剛在和誰說話?”

衝進汽車時,他聽到天殊雪在說話。

“和司機先生。”天殊雪的髮梳纏在頭髮絲裡。

寒冷氣息攀附上陸蘇然後背。

司機……不是紙人嗎?

“你在救我嗎?”天殊雪冷不丁問道。

陸蘇然默了一瞬,“當然是在救你,公交車都要爆炸了,你在車上不是會死?”

天殊雪靜靜聽著,她試圖將髮梳從纏繞的頭髮上取下,可梳子纏繞的更緊了。

“謝謝你。”她說道,抬起的手捏著髮梳,陸蘇然竟能從她毫無波動的眼中看到一絲期待。“請問你會梳頭髮嗎?”

陸蘇然:……?

結果就是,等他回過神,手裡已經拿起白色的梳子。

梳子很厚實,材質不像塑膠。

“可是司機先生還在車裡。”

轉過身,天殊雪又道。

陸蘇然試著忽略她的話,取下發梳薅直頭髮。

這一頭黑色長髮比洋娃娃的還要順滑,根本不需要過多打理,真不知道她怎麼憑藉一己之力,讓頭髮纏在梳子上。

“謝謝你。”完了人家還特別禮貌的道謝,不給挑刺的機會,“在家裡都是媽媽給我梳的,等我以後學會梳頭髮,也幫你梳一梳。”

“做人要知恩圖報,媽媽是這麼說的。”

陸蘇然手一抖,他覺得自己不需要這份感謝。

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,乘客們漸漸恢復狀態,那位穿西裝梳大背頭的男性清點人數,在場一共二十四人。

他們站在一條泥土路上,近處是安靜的稻草村落,遠處是連綿群山。

在眾人身後,土牆大院聳立,院門的屋頂鋪著乾草,中央繫有大紅花球,喜氣洋洋。

神奇的是,被公交車撞到的牆壁,在車輛和火焰消失後,又奇蹟般恢復原狀。

……這怎麼可能呢?天海市方圓千里都沒有大山,更別提這種幾個世紀之前的破舊農村。

這要是放到都市邊緣,早就被市長當成違規建築拆了。

乘客們驚疑不定。

“哎呀,你們這批遊客怎麼回事?下了車連個隊伍都沒有,鬧哄哄的!你們都沒有出門旅遊過嗎!”

掐嗓子的聲音憑空傳來,人們繃緊身體循聲找去。

在牆外,一面小黃旗插在地上。

黃旗上,皺巴巴的人臉嘟嘴,它擰住眉頭,眼中噴火。

“算了算了,身為一名合格的導遊,小黃不能生氣。”小黃旗轉起腔調,擺著架子道,“既然這樣,小黃就先把遊客守則說了,省的你們不守規矩。”

人群衝出一個壯漢,不顧身邊眼角青紫的婦女勸阻,語氣挑釁:“你他媽是什麼東西!別裝神弄鬼!以為躲起來用這種玩意兒說話,就能騙到我們了?!我警告你!趕緊帶我們回去,不然別怪我——呃!”

下一秒,壯漢身首異處,腦袋如熟透的西瓜迸開,動脈血液噴張,濺射在乘客們的衣物上。

人們尖叫連連,騷動不止。

大叔捂住孩子的眼睛,兩名大學生遠離,混混們臉色鐵青。

壯漢身邊的婦女嚇懵了,跌坐大哭。

陸蘇然不忍的撇過頭,卻發現天殊雪直勾勾面對小黃旗和死亡的壯漢。

他搭上少女肩膀,正想讓她不要去看,那面小黃旗又一次開口。

它的叫聲更為響亮,難以置信:“壞!哦!天哪!太壞了!怎麼會有遊客在導遊講話的時候插嘴呢!小黃從來沒見過這麼壞的遊客!作為導遊,小黃居然要帶領這麼壞的遊客嗎!”

無人敢說話,小黃旗單獨表演。

一番傷心欲絕後,它往下說道:“這就對了,導遊說話的時候,遊客是不能亂插嘴的,萬一導致其他遊客聽不到旅遊地點的風俗和規則,那就是壞了大事呀。”

它一條一條數著,全然不顧瀰漫人群的恐慌。

“那麼!重新自我介紹一下!我就是你們此次短途旅遊的導遊!從名校畢業的小黃先生!”小黃很是高興,旗面飛動,“當然,你們應該尊敬的喊小黃導遊。”

“為了適應長途旅遊,短途旅遊是非常必要的,所以不能再問為什麼是短途了哦,喜歡長途的遊客會有機會的。”

它四處望望,對眾人乖乖聽講的樣子煞是滿意,但事實上,多數人只是因為恐懼失去行動能力。

“那麼!各位遊客的第一站景點——噹噹噹!就是小黃身後的十安村啦!”小黃激昂宣佈。

壯漢身邊的婦女還在啜泣,小黃完全不在意她的嗚咽,晃動杆子開心極了。

“十安村是個非常熱情好客的村子,村長給大家準備了充足的客房,對!就在我們背後哦!記住,每間客房能睡兩名遊客~但是!但是千萬不能多睡!不然村長會覺得各位遊客在嫌棄村子!他會生氣噠!”

像是在哄小孩,小黃每句話都帶著甜甜的尾音。

“白天想去哪裡都可以哦,但是十安村有嚴格的門禁,晚上七點半之前一定要回去哦。為了招待各位遊客,村長還準備了豐盛的晚宴!真是棒極啦!好耶!”

看來介紹規則是小黃最喜歡的活動,它的每一句話都向上而跳躍。

可說到此處,小黃導遊忽的拉下臉,沉下音色:

“可是呢……各位遊客一定要注意,每個景點的本土居民都有不同習俗,作為遊客不能要求他們改變,最好適應一下喲,在牆上撒尿留名更是不允許啦。”

說完,小黃旗的顏色變鮮亮,它轉瞬陽光道:“那麼!本次旅遊的行程是七天!第八天的早上六點!請遊客們準時在此集合!小黃會帶大家去下一個景點!”

“各位的遊客證件已經傳輸到手機啦,可以隨時隨即檢視哦。還有,千萬保護好遊客證件,沒有證件是不能上車噠!”

千叮嚀萬囑咐,小黃呼氣。

“好啦!本次導遊介紹到此結束!”

它嘻嘻一笑,砰一聲原地消失。

“祝各位遊客旅途愉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