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垛上渾身麻痺的上官雲鳳目睹眾人先後失手,心中悲涼。想他們四人好不容易渡得江湖高濤險浪,難道今日卻要這般不明不白死在這裡?

她使盡全力爬起,想大聲呼喊陸少秋,氣息剛瀉,渾身虛脫,重又跌在溼泥地上。

老人數招將陸少秋制服卻不回身進犯於她,只朝她嘿嘿一笑,轉身走到西牆邊,在三個骨罈前驀地坐倒:“好了,現下輪到你們了!”

“你你想做什麼?”雲鳳見他背朝自己坐下,焦憤尤盛,在嗓底艱難發出一問。

閃電與篝火的餘光照向陰暗的牆角,將老人詭異的笑容映影上面。

地下傳來隱隱震動,遠天外又是一個悶雷滾過,雨依舊地狂漫可怖。這無盡的夜已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!

上官雲鳳害怕已極,她寧可看著老人如何置她於死地,也不敢想象他在那陰暗牆角作著何等不可思議的死亡“遊戲”。

拼盡全力向左爬出半尺,待引頸引看清老人手上動作,更是驚得呆了。

只見老人不緊不慢地解開了包著嶽雪梅骨罈的油麻布,將骨罈置於地下,又將杜聖心夫婦的骨罈自柳筐中取出,一字兒排開。

“生不同裘死同穴,也是好的。”老人口中唸唸有詞,麻利地開啟了嶽雪梅和杜聖心的骨罈

“你們兩個那麼多年沒得親近,今天我老人家來替你們說和說和。”

他側頭對著杜聖心的骨罈道:“那,我老人家可有話在先,把她交給你可以,以後可不許再作傷天害理的事,傷她的心了!”

他煞有介事地貼耳一聽,驀地怒道:“什麼?我老人家的話你也敢不聽?好小子!”橫眉將杜聖心的骨罈倒舉而起:“看我今天不修理你!”立時間,灰灰白白的骨灰傾瀉而下。

瀟瀟殘壁,風雨勁透,帶起幹碎灰粒四散飛揚。

上官雲鳳眼望著那些騰起的灰煙,目呲欲裂!

想到杜聖心於己的情意、白玉郎為盡孝道所受的種種苦辛,剎那心痛如絞。雲鳳掙扎著向前爬出,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摭擋破壁的風雨,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中滾落。

心緒激盪之下渾身搖顫,勉力爬得尺餘,終而力竭,伏在地上失聲痛哭。

老人也不回頭看她,顧自對著嶽雪梅的骨罈自語道:“怎樣,我說的沒錯吧,這女娃娃可貼心的很啊,也真不枉了疼她一場。”

他稍稍側頭道:“知道你心腸軟,放心,我老人家不會虧待了他的。”說罷哈哈大笑,竟將嶽雪梅的骨灰也傾於地上,兩下里一陣絞和:“怎樣,這樣你滿意了吧?”

上官雲鳳見他竟將嶽雪梅和杜聖心的骨灰拌在了一起,頓時驚得忘記了哭泣,張著嘴,怔怔地不知所措。

驀地裡,又一道閃電劃亮,身後一人影搖搖立起,赫然是滿臉泥水的陸少秋。

“我我不服!再來打過!”陸少秋倒柱了心劍,一張臉漲得血紅,雙腿軟戰,使盡全力立定,倔強地抹了把臉,喘氣道:“只教我還有一口氣在,就不算輸!”

雲鳳見他這般虛弱尤自不肯放棄,心中悲苦已極。

老人嘰得一聲怪笑,不屑道:“好,只肖你向我再出一劍,我便認輸!”

陸少秋已無心他想,運足餘力,將心劍緩緩揚起,右腕內轉,劍刃外挑蓄勢,左足下蹉,正是星雲彩虹劍法“劍出虹滿天”的起勢。

雲鳳凜眉。心劍已揚至峰頂,下劈。

破損的簷頂突靈蛇般衝下一枝電光,“哧”一聲正中陸少秋高揚的劍尖!

上官雲鳳渾身一麻。陸少秋慘聲怪呼翻身倒地,衣發瞬間焦蜷,渾身冒出捧捧煙氣,蠕蠕得幾下,再不動彈。

雲鳳大驚之下呼吸業已停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這才扭轉身來瘋也似地向陸少秋爬去。

身後老人長嘆一聲:“唉——實心眼的孩子!不聽我老人言,吃虧就在眼前嘍——”

光蛇吐信,瘋狂撕扯著無際的黑夜。破敗的廊橋,在轟然雷聲中瑟瑟驚顫。

上官雲鳳心力俱竭,終將顫抖的手指觸到陸少秋身體,嗓底幽弱地“咔咔”著。

同伴俱損,天地間唯餘她與這惡魔般的老頭。絕望——雲鳳終於明白了什麼是絕望,此刻,她只盼自己早點死去,儘快結束這一切!

老人卻不再理她,曲指輕彈倪姬的骨罈調笑道:“怎麼,你也想跟他們一起?”他揚眉道:“吶別說我老人家不提醒你,想跟他倆好也不難,只要你不小心眼兒鬧彆扭,我便依你!”

他捧起那骨罈在耳邊聽了會兒,展眉大笑道:“這便好,這便好!”言罷,從容擰去了骨罈上的蠟封,將骨灰傾倒下去。

上官雲鳳眼瞼再也無力抬起,腦中轟響,昏了過去

不知過了多久,迷迷糊糊中遠遠聞得隱隱人聲,似有婦人哭泣,又似犬吠雞噪。此廂叫罵摔打,那廂嚶嚀呢喃……

不一會又聞水聲蟲吟,風嘯雨急。但覺渾身湯湯然飄浮如雲,忽涼忽熱,耳畔萬千怪響漸遠漸無。

驀得一激凜醒來,四肢酥麻,觸手一片陰冷潮溼,她強打起精神睜開眼,四周依然是熟悉的可怖景象。

——她還沒有死,依舊在這個廊橋裡。

所不同的是,陸少秋等人已被老人一字兒排在鋪放平整的柴垛上,老人正在他們“屍體”腳下燒著大把大把的冥票。嘴裡還唸叨道:

“連小君,這是你的!白玉郎,你的;還有你陸少秋,記著了,省著點兒花!”

窒息的恐懼中,老人陰沉的眼睛緩緩向她轉來。

又徹底失去了知覺。

【玄天聖心紀,98年十一月十五。

時人間界大明宋州西出三十里,有白、陸、上官、連姓四少年,殮先親骨骸回鄉安葬。途遇驚雷惡雨,於橋廊避歇時遭一神秘惡叟以九花黃地龍藥之。薨。】

“噯——這幾個誰呀?怎麼一大早的躺在這兒?”一個粗糙的婦人嗓音驀得大嚷。

“喲,這小姑娘,還真漂亮著呢!嘻嘻嘻嘻嘻!”一個油腔滑調的漢子唧唧笑著。

“哎哎……你手往哪兒摸呢!”

“銀子!快摸摸他們身上有沒有銀子銀票值錢東西,說不定夠去妄來當鋪贖幾顆果孽痣的!”一個尖啞男音伴隨著窸窣衣響。

“呸!你多積點兒冥德吧,好早日去投胎!”有老人聲音在喋喋唸叨。

“應該是新來的吧,叫喚叫喚他們?”初始那婦人聲音方歇,便有一隻柔軟有力的手來回推攘雲鳳:“唉唉姑娘,姑娘醒醒!”

雲鳳不敢睜眼,她清楚的感覺到,她的手還放觸在潮溼冰冷的地面。

這一切都是幻覺,一定是幻覺!任憑身體怎般顛簸,絕不能讓自己睜開眼睛!

周圍各種聲音此起彼伏,驀得,一個熟悉的嗓音大聲驚叫:“啊,這是在哪兒?……你們,你們這是幹什麼!”

上官雲鳳神情一振“這不是小流星的聲音嗎?”

“耶~嘿嘿,醒了,醒了一個!”

“你們,你們要幹什麼?”雜亂人聲中,夾雜著心劍出鞘的錚然之響。

“嗨~哈哈哈哈,又是個玩劍的……看他那花子樣兒,還有那把破爛劍!哈哈哈哈,也不知道是哪個乞丐幫裡出來的雛兒!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聚寶盆的吧哈哈哈哈~”

“你們……快走開!否則,我可要不客氣了!雲鳳,雲鳳,玉郎!”

陸少秋慌亂的叫聲真切,上官雲鳳鼓足勇氣試探著睜開眼。

光線從緊合的眼瞼射入,痠痛灼人。

未待看清,耳邊又清晰聞得白玉郎驚詫的聲音:“啊,這是怎麼了?我們怎麼會在這兒!啊,雲鳳,雲鳳,快醒醒!”

上官雲鳳驀得抬頭,眼前一切,比之廊橋內所見更令她驚異。

只見她和白玉郎合著一堆爛菜腐瓜躺在溼淋淋的石板道上,渾身溼膩,衣發狼藉。

周圍站著形形色色,神情怪異的老少男女,三兩成群地對著他們指指點點。

陸少秋衣裳破爛,蓬亂的頭髮上還掛著幾根爛菜葉子,正被幾個江湖客蔑視笑罵。幾個頑童圍在他前後蹦跳嬉鬧,輪番來掀他破衣片為樂,嚇得他心劍都出了鞘。

可惜那柄平日裡便顯得粗短平庸的心劍,此時更無一絲光彩。

雲鳳身前蹲了個一臉猥瑣的漢子,正饞笑著向她臉蛋伸出手來。

“你幹什麼!”白玉郎眼疾手快,搶上揮開那人手掌。

“切~……沒玩頭兒嘍!”那漢子無趣地一哂,站起身超圍觀眾人悻悻然揮袖:“都散了吧散了吧,三隻新頭兒~”

人群索然四散,轟雜得一片。

白玉郎伸手攙起雲鳳,雲鳳驚魂未定只覺臉上一陣火燙,低頭見各自兵器完好在側,四肢勁力回覆如常,不覺懵了。

抬頭間,天光朗潤,一色兒的蔚藍清亮,高綴著細絲般的縷縷白雲,再也不是險天惡雨景象。

人潮散盡,晨光無束地透射進來。

陸少秋驀然驚起:“呀,小君,小君呢?—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