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曄轉過頭來看著她。

窗外的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迷濛的,彷彿水墨暈染的光芒,讓她看上去溫柔又清靜,甚至連她的目光都清澈了許多。

宇文曄的眼神在這一刻也有些恍惚。

半晌,他才點頭道:“嗯。”

商如意微微蹙眉,這個時候他們不是應該儘快過東都,回到宇文淵身邊嗎?這個時候往北走——

她道:“你不會是想繞過東都吧?”

宇文曄搖了搖頭,說話時眉宇間已經染上了一層陰翳,道:“梁士德佔領洛陽之後,統兵數十萬,洛陽周邊郡縣幾乎都在他的控制之下,我們要繞多大的圈子才能避過他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況且,河北本來也是他的地盤。”

商如意點了點頭,正是因為這樣她剛剛才感到擔憂,於是又問道:“那你往北走要去哪兒?”

宇文曄沉默了一下,然後道:“我們,去王崗寨。”

“……!?”

商如意一下子睜大了雙眼。

王崗寨?!

他們一路北行,要去王崗寨?!

那個在傳聞中,由王取易統領,英雄豪傑齊聚,統兵無數,堅如鐵桶的王崗寨?

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問道:“你要去幹什麼?”

宇文曄看了她一眼,嘴角流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,可他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,不僅沒有,甚至還有幾分凝重之色,道:“當然不是去看風景的。”

其實,商如意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太傻。

只是她有些猝不及防罷了。

這個時候再一想,她抬頭看向宇文曄,下意識的壓低聲音道:“前面的路上有梁士德和蕭元邃攔路,所以,你打算繞道王崗寨?”

宇文曄又看了她一眼,沉默了一下,道:“這是一個原因。”

商如意問道:“你還想做什麼?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,你不會是,想趁著這個時候,拿下王崗寨吧?”

宇文曄看了她一眼,沒說話。

這態度,卻是預設了。

商如意這個時候已經連驚訝的表情都做不出來,更說不出任何不敢置信的話語,只呆呆的看著他。過了好一會兒,才輕聲道:“你手上的人馬,哪怕加上程橋帶來的,也才百餘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可王崗寨——就算蕭元邃這個時候在洛陽,留在寨子裡的至少也有數萬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這,要怎麼打?”

宇文曄道:“所以我正在想辦法。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看著他,心思都亂了。

如果是百餘人的隊伍去打千餘人的隊伍,也許是以卵擊石,但至少還能期盼著奇蹟發生,比如鐵卵擊碎石;可百餘人的隊伍去攻打數萬人駐紮的王崗寨,那就算是奇蹟也想不到的可能。

宇文曄卻說,他要想辦法!

什麼樣的辦法,能讓百餘人的隊伍,拿下數萬人駐守的王崗寨?

商如意看著他靠坐在另一邊視窗,陽光照在他的雙眼上,讓那雙冷峻而深邃的眼瞳透著一點琥珀色的光芒,可是,那眼瞳仍舊深不見底,裡面甚至閃爍著一點,連陽光也無法掩蓋其光彩的眼神。

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,宇文曄轉頭看向她,道:“怎麼了?”

商如意輕聲道:“我覺得,你好像還有別的心思?”

“……!”

宇文曄的眼神微微一閃。

他不動聲色道:“為什麼?”

商如意想了想,道:“雷家傳來的訊息應該不假,梁士德和蕭元邃在前面的路上等著我們,而以我們現在的兵力,要過東都的確不太可能。所以,你要想辦法保障我們在路上的安全,更要保障我們可以平安回到爹的身邊——可就算這一切都是真的,這也不是你用百餘人的隊伍去攻打王崗寨的理由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覺得,你應該還有別的考慮。”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彷彿是欣喜的神色,那種喜悅,就好像一個長期孤身行走在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前方出現一縷光亮,而在光亮中,還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一般。

但他並沒有露出太激動的神色,只長舒了一口氣。

然後道:“你說的,對。”

商如意睜大雙眼:“你——”

宇文曄道:“我需要這個‘功勞’。”

“……功勞?”

商如意看著他,心思一動——功勞?什麼意思?

她想了想,似乎能夠理解一點,如今盛國公已經起兵,那麼下一步一定是逐鹿天下,宇文曄是他一直以來最器重的兒子,跟在他身邊戰功顯赫,如果真的能夠一舉拿下王崗寨,的確算得上是一個“功勞”。

但是,這個功勞,真的用的上“需要”二字嗎?

他現在,應該是保全自己為先,為什麼會考慮到需要功勞這件事上去?

而且,提起功勞,似乎就有與人相爭之意了。

商如意的心裡隱隱感覺到什麼,可又覺得眼前彷彿蒙著一層薄紗,讓她不僅看不透宇文曄的心思,更看不透眼前這雙冷峻而深邃的眼睛。

沉默半晌,她才輕聲道:“你要做,就去做吧。”

這一回,反倒是宇文曄又看向了她。看著她被纖長的睫羽掩蓋了所有心緒的雙眼,宇文曄輕聲道:“你可以放心。”

商如意抬眼看他:“嗯?”

“我不管做什麼,都一定會護你周全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這是我的底線。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的眼神又是一黯,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,道:“我也不是你的累贅。不管到了任何時候,我都會做我該做的事。”

宇文曄靜靜的看著她,半晌,輕聲道:“嗯。”

接下來這一路,兩個人沒有再說話。

雖然商如意的心裡仍是忐忑不安,可她也明白,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宇文曄思緒,自己也許在戰事上做不了什麼,那不給他壓力,讓他放手去做,就是她唯一能做的。

一直到中午,他們才停下來,在路邊一處茶攤旁吃飯歇腳。

宇文曄照常下了馬車,然後轉身,握著她的手,小心翼翼的將她半扶半抱著下了車。

直到此刻,兩個人對彼此的關係仍舊沒有達成一個統一,不僅是因為談不攏,也是因為到了這個時候,生存比感情重要得多。不管他是否還需要自己這個妻子為他遮掩自己的感情,但商如意自己知道,她仍然需要他——

更需要宇文淵這個公公。

於是,兩個人仍舊保持著剛成親時的狀態,在眾人面前,還是那樣夫妻和睦的樣子。

一旁的圖舍兒,看到宇文曄護著她那幅小心翼翼的樣子,心裡那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了下來,便忙跑去那攤主那裡買茶買點心。

他們來的人多,那攤主手邊的茶點不夠,只能先服侍兩個主人坐定,送來茶點,又去灶上燒水給其他人煮茶,忙得腳不沾地,還殷勤的陪笑道:“貴客慢慢吃,其他的馬上就送到。”

宇文曄拿著茶壺倒了一杯茶,送到商如意的手邊。

然後轉頭道:“老闆,你這裡過路的客人多嗎?”

那攤主立刻苦笑道:“貴客說笑了,這個地方,荒得連村子都沒了,這不,好半天了,才等來了您這些位。”

商如意喝了一口茶,茶味很淡,也只做解渴罷了。她抿了抿唇,問道:“若是這樣,那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做生意?”

那攤主笑道:“過路的客人雖然不多,可到底還守著那麼大一個寨子呢。”

他說著,伸手朝前方指了指。

宇文曄道:“你說的是,王崗寨?你做他們的生意?”

“是啊,”

那攤主笑道:“那寨子的人多,平時出去辦事,少時有幾十人,多時百千人哪,只在小的這攤子上歇歇腳,就夠我吃一陣啦。”

宇文曄道: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
說罷,他笑了笑,道:“這麼說來,老闆你也是靠著一個金山了。”

那老闆苦笑道:“說是金山,可誰知道金山哪天倒?如今這個世道,今天你打我,明天我打你,連東都洛陽都——誰能保證長久?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是靠山怕山崩,靠水怕水流啊。”

商如意道:“所以,這天下,還是太平得好。”

那攤主笑道:“這是當然。只是——”

說到這裡,正好灶上的燒著的水開了,他連忙去拿了水壺給周圍眾人煮了茶,送到各人的手上,然後又嘆息著走回來,道:“如今這兵荒馬亂的,聽說連皇帝都——唉,想要過太平日子,可只能在夢裡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的神色立刻黯了下去。

宇文曄看了她一眼,也沒說什麼,只又拿了水壺,往她的杯子里加了一些熱水,輕聲道:“再喝一點,你的嘴唇都幹了。”

商如意抬頭看了他一眼,沒說什麼,只默默的點頭,拿著杯子送到嘴邊。

這時,一旁那攤主又嘆息著道:“說起來,這天下大亂,就是從左家的叛亂開始的,也就是在這郢宋二州,當時鬧得可厲害了,皇帝還在洛陽,他們都差點把洛陽拿下,可見有多兇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自從他家開了頭,這天下就沒消停過。”

他這話一出,整個茶攤都安靜了下來。

商如意的手不自覺的一顫,一點茶水溢位杯口,潑了她一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