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圖舍兒和長菀趕來伺候的時候,房中的兩個人已經徹底分開,商如意仍舊靠坐在床頭,宇文曄則坐在屋子中央的矮几旁,拿著一杯冷了的水喝了大半,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

只是,商如意被低燒折磨得發紅的臉頰,這個時候,紅得有些不自然。

兩人對視一眼,都有點不好意思。

今天薛道彤離開的時候不僅帶走了三公子一個人,也把府上“多餘”的一些人手都帶走了,是以如今宇文府的下人並不多,要不然,他們也不至於二公子已經進府了還完全不知道。

但,也幸好不知道。

若跟臥雪一樣撞上那一幕,那才要命呢!

兩人急忙上前忙碌,長菀立刻給宇文曄換了一杯熱茶,而圖舍兒走過去服侍商如意吃了幾顆自己重新帶來的蜜餞果子清口——雖然這個時候,她嘴裡大概早就不苦了,然後輕聲問道:“小姐,你還難受嗎?”

商如意連看都不好意思再看他們。

憋了半日,才輕聲說道:“去,把午飯送來,先服侍他吃飯。”

“哦,好,好的。”

於是,兩個人急忙去了廚房,不一會兒,便送來了熱騰騰的飯菜,雖菜色不多也還算家常可口,但宇文曄看到只有一副碗筷,便抬頭看了她一眼:“你不吃?”

商如意搖搖頭:“我喝了藥,沒什麼胃口。晚些再說。”

宇文曄轉頭對圖舍兒和長菀道:“那也不用你們服侍了,都下去吧。”

兩人立刻退出了房間。

於是,房間裡又只剩下他們兩,宇文曄坐在房子中央的矮几前,拿著碗筷吃起來,而商如意則靠坐在床邊,靜靜的看著他。

看了一會兒,她輕聲說道:“今天,是薛叔叔回來帶走三弟的,我想著就留我們倆,也用不了那麼多人,所以讓他也帶走了一部分人。”

宇文曄點點頭:“他帶走三弟的時候,說了什麼嗎?”

“三弟的事情,我跟他說清楚了,他沒說什麼。”

“那,他還說了別的什麼嗎?”

“他說,爹讓我們抽空,也去半巖寺看看娘。”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的神情微微一黯。

的確,自從過年的時候,他們將官雲暮的靈位供奉到半巖寺後,便一直風波不斷,這一廂好不容易安定下來,倒也的確應該過去看看她。

於是說道:“過兩天,等你好些,陪我一道過去。”

商如意點點頭:“嗯。”

她想了想,又輕聲問道:“今天朝會開了那麼久,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啊?”

宇文曄抬頭看了她一眼。

商如意的心顫了一下,她倒也沒有忘記,之前兩個人還好好的,是因為什麼而突然心生嫌隙,就算此刻,兩人算是勉強和好了,可紮在他們中間的那根刺——或者說,那個人,還是在的,不僅在他們的心裡,也會出現在宇文曄去參加的朝會上。

不過這一次,宇文曄倒並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,反倒是低下頭去喝了一口湯,然後道:“你猜猜看。”

“猜?”

商如意想了想,倒是很快開口了:“是不是,朝廷又要徵遼東了?”

宇文曄道:“你怎麼知道?”

商如意道:“昨天……在聽鶴樓看到的,既然戰船都要造好了,那下一步,肯定是準備出兵了。”

宇文曄點了點頭,道:“不錯,其實大家都是這麼想的。”

“嗯?”

商如意一愣,他這話的意思,好像現實與想象有所出入,於是問道;“難道,還有別的什麼事?”

宇文曄抬頭看了她一會兒,然後慢慢道:“雷毅反了。”

“雷……毅?”

這個名字商如意有些陌生,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,但再一想,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,抬頭看向他,不敢置信的道:“雷,雷大將軍?!反了?!”

宇文曄點了點頭。

商如意坐在床邊,一時間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
左御衛大將軍,雷毅……

雷玉的,父親!

就在一個多月前,雷玉最後一次來探望她的時候,臨走前告訴她,她要跟隨父親前往河北平叛,這些日子一直沒有訊息傳來,商如意也不知道他們平叛的程序是否順利,卻沒想到,最後傳回來的,竟然是這樣一個訊息!

雷毅反了?!

那雷玉呢?是不是也跟著她的父親,那他們今後——?

商如意又是驚愕,又是不敢置信,愣了好一會兒才急切的下了床,但兩條腿發軟,險些跌倒在地,宇文曄眼疾手快,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了她,皺眉道:“你幹什麼?”

商如意抓住他的胳膊,急切的問道:“他們真的反了?為什麼反?”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,嘆了口氣,扶著她坐到矮几旁,然後慢慢說道:“到底為什麼反,如今還沒有確切的訊息,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,這種事情並不罕見。之前朝廷派去南方平叛的好幾路將領,十有六七,哪怕明著不反,背地裡,也早就不受朝廷的轄制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就連我這一次去興洛倉,也險些就成了‘率部逃往’。”

商如意說不出話來,只覺得周身發冷,直哆嗦。

看著她臉色漸漸變得蒼白的樣子,宇文曄皺著眉頭,坐到她身邊,伸手將她攬進懷裡。

事實上,在朝會上聽到這個訊息,雖然早已經對一些事情有了預料,可他還是震驚不已,回來的時候,甚至有些慶幸,幸好商如意可能已經離開東都城,不必那麼快知曉這個噩耗。

卻沒想到她留下來,而這個訊息,也正如晴天霹靂一般,打得她整個人都懵了。

看著她驚惶不定的樣子,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,才低頭,輕聲道:“如今這個世道,沒有不為自己考慮的。”

商如意的心又是一顫,抬頭看向他。

這個時候,她才恍惚想起來,雷玉在臨走前告訴她,自己要跟隨父親前往河北平叛,最後還留下了一句話——在這樣的亂世,手中的一點兵馬,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。

她想了一會兒,輕聲道:“你的意思是說,他們父女去河北平叛,很可能遇到了跟你在興洛倉的時候一樣的情況?”

宇文曄攻打興洛倉的時候,軍糧被扣押,朝廷不信任,甚至還有監軍從中作梗。

若非是他,換一個普通的將領,只怕已經摺在那裡了。

宇文曄長嘆了口氣,道:“就算跟我不一樣,但也差不太多。朝廷這些年又是修長城,築東都,通運河,還三徵遼東,其餘大小戰役下來,每年也有十幾場,你以為這些是什麼堆出來的?不僅是錢糧,更是人命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一邊要平叛,一邊要徵遼東,還有那麼多的工程,天下只有這麼多人,怎麼夠用?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今,朝廷的人馬早就不夠用了,所以,只能從各個王公將領的手裡挖。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沒說話,但心裡,也已經明白過來。

這一次,宇文曄被關進大理寺問審,而最終結果,不也是盛國公親自入局,以削弱自身為代價,才換回了兒子的平安嗎。

她突然想到,在宇文淵離開東都的前一天晚上,找他們兩去書房議事,當時提起雷家父女在河北平叛的事情的時候,他的臉色就有些奇怪。

現在想來,也許,宇文淵比他們所有人,都更早預料到了這個結果。

她又問道:“那,雷將軍他們現在是自立山頭,還是——”

宇文曄道:“聽說,他們投靠了梁士德。”

“梁士德?就是他們前去平定的那股叛賊的首領?”

“嗯。”

“這個梁士德,有那麼大的能耐嗎?”

宇文曄看了她一眼,道:“梁士德在河北的勢力本就不容小覷,但的確,只憑他,也還達不到能逼得雷家父女反叛朝廷,更投靠他的地步。從目前河北發回的訊息來看,他可能還聯絡了兩股勢力。”

“那兩股?”

“王崗軍,和突厥。”

“王崗軍?!”

商如意一下子皺起了眉頭,突厥這些年來一直在北方蠢蠢欲動,除了這一次皇帝北巡的時候他們兵圍雁門之外,實際上北方有好幾股叛軍都是在他們的暗中資助之下聲勢漸長,也因此,給朝廷造成了不小的麻煩。

可王崗軍?蕭元邃不是剛在興洛倉吃了敗仗嗎?

聽見她這麼問,宇文曄平靜的說道:“我之前也覺得,蕭元邃退得太快,雖然他當時的確已經在興洛倉無法施展,但後來清點糧食的時候,我發現除了他運回王崗寨的那三十多車糧食之外,倉城內還少了一大批糧食。”

“那是——”

“現在看來,那匹糧食,應該是他用來跟梁士德交好了。”

“……!”

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,看來,他們還是小瞧了蕭元邃,他雖然打下興洛倉又失了興洛倉,但他並不只是把那座糧倉當成一座糧倉,而是真正當成了一種戰略資源。

宇文曄道:“如今,王崗軍,梁士德,突厥,他們在河北聯成一線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朝廷,已經徹底失去河北道了。”

商如意沉默著想了一會兒,突然說道:“那接下來,朝廷要怎麼做?”

宇文曄低頭看著她:“你覺得,朝廷會怎麼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