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商如意來到江都宮之後,第一次離開這個修養的宮殿。

一出門,她立刻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暢然,江南果然是江南,哪怕還沒看到什麼風景,只是迎面撲來的風都是溫潤的,帶著一種青草的芳香,頓時讓人心中一塊。

而抬起頭來,她就看到了前方高聳巍峨的大殿。

據說江都宮是楚暘在滅陳之後,在陳朝皇宮的舊址上重新營建修造而成,氣勢格局比之前的大了不少,譬如這些日子商如意幾乎閉門不出,卻也能從窗戶上看到的風景,便是那大殿。

那正殿就是修築在三丈高的高臺上,宮殿本身也高逾數丈,四周皆有寬闊能行馬車的副階,遠遠看著,給人的感覺好像可以登階入雲,扶搖成仙,而那宮殿,也許就是一座高高在上,令世人無法企及的天宮。

這,是楚暘的心緒和精神,留在人間的投影。

他就是這樣的驕傲,不可一世。

不過,雖然江都宮有那麼巍峨的正殿,可這裡畢竟也是南方,既然是在陳朝皇宮的舊址上修建的,自然也保留了舊宮的一些風貌。

譬如,現在玉公公帶著她下了一條臺階,穿過兩道門之後,就進入了內宮。

這裡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。

內宮的長廊,過道突然變得狹窄起來,四周的宮牆也不高,宮門更是被修築成了不同的扇形,月形,看來有趣,也給人一種精緻玲瓏的感覺;尤其在進入了一處花園之後,腳下的青石板路溼潤光滑,周圍草木叢生,又因修剪得宜,整條路呈現一種曲徑通幽的愜意感。

商如意覺得,自己好像身在什麼人間仙境。

自從醒來之後,她的衣飾都是楚暘派人過來打理,身上所穿都是一些看似簡樸,但細節處全都精緻奢靡的玄裳縞衣,腳上更是每天一換的織羽步仙鞋,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清雅又飄然若仙。

再加上週圍花木繁盛,四周還氤氳著乳白的霧氣。

走在這樣的風景裡,連商如意自己都覺得,自己好像是畫中人。

可是,就在她看著周圍的美景,恍惚覺得自己身在天宮的時候,耳邊聽到的,卻是帶著血腥氣的殺伐之事。

聽著玉公公的話,商如意也終於知道現在江都的局面。

楚暘這一次南下巡遊率領了四十萬人馬,其中三十多萬都是軍隊,其餘的除了數千名官員及其家眷,侍從,宮女太監之外,最多的,便是王紹及率領的禁衛軍。

問題,就出在這些禁衛軍的身上。

這些人大多數都是勳貴之後,也有不少是楚暘從軍中挑選出的驍勇果敢之士,平日裡他們宿衛皇城,本就高人一等,來到江都之後,更是看不上這裡的舊宮衛隊,剛剛那小太監過來稟報的,便是幾個禁衛軍的人今天去城中酒樓喝酒,正好在那裡也遇上了一隊舊宮衛隊的人,一言不合便口角起來,互不相讓,如今兩邊叫去了不少人,在城中引起了一場亂鬥,聽說已經死傷了不少人。

商如意眉頭緊皺:“怎麼會有這樣的事?王——王大人都不管的嗎?”

“他?”

一聽到王紹及這個名字,雖然玉公公平日裡臉上總是掛著笑容,這個時候,也掩飾不住的露出了一點冷意。

他道:“若他管一點,禁衛軍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樣。”

商如意聽出一些由頭來,道:“這麼說,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?”

玉公公搖頭道:“禁衛軍跟江都宮守衛在宮裡就已經衝突了好幾次,但因為有陛下和各級官員在,事情從未鬧大,可出了宮,他們可就不那麼聽話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這些人啊,在城中橫行霸道,還欺壓百姓,下面的人也是怒不敢言啊。”

商如意越聽,眉頭皺得越緊。

她當然知道王紹及這個人本就不是什麼好人,在東都城內的時候就有輕薄公子的稱號,他的部下比起他來也是有過之無不及。只不過,在洛陽城中到底還有些顧忌,可到了江都城,這些人就橫行無忌起來。

但,這樣一來,豈不是加深了朝廷跟南方人的矛盾嗎?

楚暘如果真的想在江都紮下腳跟,至少得管住自己手下的人,若任由王紹及和他的人這樣下去,只怕江都也會步上洛陽的後塵。

就在她心情沉重的時候,玉公公又帶著她穿過了一個別致的寶瓶形的小門,眼前豁然開朗,是一處巨大的庭園,一條長廊圍繞了整個庭園,而在庭園中央,種著一棵不知什麼名的樹,樹幹大概一人多高,枝葉繁盛,撐展開來如同一頂華蓋,翠綠的樹葉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白玉色的花朵,枝頭更系滿了各色的絲帶,垂落下來隨風飛揚,看上去極華美,又夢幻。

商如意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。

她從沒見過這樣精美的景緻,而更令她驚愕的是,在樹下,鋪著巨大的地毯,幾乎鋪滿了這整個庭園,而坐在地毯上,背靠樹幹,手中拎著一隻酒壺,正仰頭將清冽的酒水往嘴裡倒的人,就是楚暘。

只見他身穿一襲無暇的白衣,腰帶鬆鬆垮垮的吊在胯間,衣領大敞,黑如墨玉的長髮只隨意的束了一下,披散在腦後,肩上,酒水從口中溢位,流向他的胸口,也淋溼了他的長髮,可他毫不在意,甚至一邊嚥著酒,一邊帶著酒氣大笑了起來。

那雙細長的鳳目中,酒意氤氳,流光瀲灩。

商如意不由的停下了腳步。

然後,她看見楚暘一把丟開酒壺,從身側舉起一把長劍,慢慢的拔劍出鞘,寒光掠過他的眼睛,他微眯雙目,踉蹌著起身,手腕翻轉挽出一個劍花,廣袖寬袍也隨之飛揚,整個人就像是在空中飛舞的鸞鳳,優雅而奪目,更有著世人無法想象的華美高傲。

他一邊舞著劍,一邊慢慢吟唱:

鶴飛三千里,春花猶自開,

高臺影凌亂,歌盡獨徘徊;

流波遣月去不還,瀟瀟墜星帶笑來……

這一刻,商如意幾乎窒息。

她與楚暘相識,說起來時間也並不長,甚至不到一年的時間,可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,他們卻經歷了太多,以至於現在,她不管願不願意,也被他軟禁在了自己的身邊,她就算不是他的人,也已經對他無比熟悉了。

可是,即便這樣的熟悉,她也仍舊會為他的天人之姿所驚豔。

就在剛剛,她還覺得自己好像是畫中人,可現在,看到這個樣子的楚暘,她才明白,這才是真正的畫中人。

也許,他真的是被上天寵愛,寵愛到極致的一個人。

可這樣的寵愛,還能持續多久?

而且——

“遣月去不還”,“墜星”……他知道自己吟唱的這些詩句,有多不祥嗎?!

還是,他已經感覺到了什麼?

就在商如意一陣心亂如麻的時候,楚暘已經看到了他們,他的臉上頓時浮起笑容,踉踉蹌蹌的走過來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:“你來了。”

“……!”

商如意掙扎了一下,沒能掙脫他的手。

一旁的玉公公已經跪拜下來:“陛下,奴婢,奴婢有要事稟報。”

楚暘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似得,只對著商如意笑道:“看來,你已經恢復了。身體還好嗎?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了嗎?”

商如意掙脫不開,也幸好,這裡的人不多,便只能任由他抓緊了自己的手腕,輕聲說道:“多謝陛下關心。陛下這些日子讓人送來的藥很有效,如意已經沒有大礙。”

“那就好,”

楚暘的手上不斷的用力,似乎要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裡,口中還不停的道:“來,你過來。”

商如意看看他,再看看跪在身邊有話不能說的玉公公,後者正在對她使眼色——商如意也明白他剛剛一定要抓著自己一道前來的用意,想了想,便順從的被楚暘拉著走到了庭園的中央。

楚暘一腳踢開剛剛已經喝空了的幾個酒壺,重新拿起一個酒壺,遞到她面來。

“來,陪朕飲酒。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眉心微微一蹙,對著這樣一個已經酒醉的人,她還是很認真的說道:“請陛下恕罪。如意雖然行動自如,但尚不能飲酒。”

“不能飲酒?”

這四個字令楚暘眉頭擰了起來,再看了看商如意,他忽的又一笑,反手將那酒壺丟到一邊:“好,不喝就不喝。”

他抓起商如意的手,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劍柄。

然後笑道:“那,就陪朕一道舞劍!”

“我——”

商如意還要拒絕,可話沒出口,楚暘已經一閃身走到了她的身後,一手將她纖細的腰肢摟住,扣到自己的懷中,然後低頭,在她耳畔輕聲道:“兩個人的劍舞,朕也是第一次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得配合朕,不要亂動。”

商如意的確沒有亂動,因為這個時候,她的心跳已經讓她無暇再亂動。

除了那個令她心痛不已的男子,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這樣接近,後背幾乎完全靠在他的懷裡,腰肢也被錮住,一隻手與他同握劍柄,兩人衣袂翩然,甚至如同一體雙生。

她戰慄的道:“陛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