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剛說完這句話,就聽見啪嗒一聲。

一滴淚,落在了他的手背上,落下的一瞬間似乎還是滾燙,但立刻又變得涼津津了起來。

再抬頭一看,商如意的眼中,淚水紛紛而落。

淚水晶瑩剔透,奪眶而出之後便灑落在腳下,迅速沒入了厚實的輿圖地毯中,再無痕跡,可是,那淚水滴落的聲音,卻反倒在淙淙水流中顯得那麼突兀,沉甸甸的彷彿落在了人的心上。

楚暘第一次感到了一點心慌。

他急忙站起身來,下意識的要伸手去安撫眼前的這個女子,可手還未碰到她,就聽見商如意沙啞的聲音低聲道:“請陛下今後,不要再對如意做這樣的事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更不要對如意,說這樣的話!”

“……!”

楚暘的心裡,從一點心慌,逐漸蔓延開,竟成了一點不知所措的痛了。

他有些明白過來,他,又冒犯她了。

只是上一次,面對“楊隨意“,她可以走,甚至還可以怒斥,可面對皇帝,她走不了,更不能說出斥責的話,只能用淚水來表示她受到了冒犯,和她的怒意。

這是楚暘第一次知道,原來淚水是這麼沉重,又這麼豐富的東西。

他看著眼前低著頭,不斷落淚,卻始終不肯再假辭色的商如意,終於長嘆了一聲,後退一步,道:“好,朕保證,今後不會再對你說這些話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也不會再冒犯你了。”

一直聽到他這句話,商如意才鬆了口氣,拿出手帕來拭去了臉上的淚痕,然後輕聲說道:“如意失態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楚暘有些無奈的看著她,卻好像也知道,就算自己能一句話嚇得她魂飛魄散,可自己卻總是拿她沒辦法,他們兩,倒像是有些相剋的意思。

半晌,他苦笑了一聲。

這,似乎也是他難得會有苦笑的時候,他轉身往裡走去,一邊走,一邊說道:“那今後,朕就只與你談國事了。”

商如意很快擦拭乾淨臉上,然後用帶著一點鼻音的聲音低低道:“陛下恕罪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意乃一介女流,見識淺薄,只怕未能與陛下遠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家國大事,還是應該與朝臣們商議才好。”

楚暘已經走回到剛剛他所站的位置,聽見這句話,又停下來,回頭看了她一眼,道:“可是,朕想聽你說話。”

……

相比之下,這句話,的確已經不算冒犯了。

商如意反倒謹慎了起來。

她不明白為什麼朝廷中那麼多見識廣博的朝臣,而且,他們說的話跟自己的意思也是一樣,甚至於,他們更能引經據典,更懂得切中要害,可楚暘卻偏偏要花這些功夫把自己弄進宮來,只是因為——想聽她說話?

她的話,和別人的話,又有什麼不同呢?

就在她內心無比惶亂的時候,楚暘又看著她:“你為什麼不說話?”

商如意道:“陛下要如意說什麼?”

“說,”

楚暘微微一笑,道:“說,你認為朕的這個國策,好不好?”

“……”

“國策”二字一出,商如意已經完全不敢說話了。

所以,楚暘並不是一時發瘋般的興起,也不是深入骨髓的執念,而是他對於自己治下的大業王朝的責任與期望——他一定要征伐了遼東,而遼東,不過是一個開始。

商如意有很多話可以奉承,也有很多話可以勸諫。

可這個時候,她卻說不出話來。

但她越沉默,楚暘的目光卻越焦灼的凝聚在她的雙眼中,灼灼的盯著她不放:“你為什麼不說話?”

說完,他又往她的面前走了一步。

可這一步,卻像是一個人踏入雷池一般,商如意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,雖然沒有立刻退開,但她臉上那明顯戒備又驚惶的神情還是讓楚暘的心裡一沉,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,卻又在心中自嘲。

何時,他竟然會在意“別人”的喜怒哀樂了?

可是,眼前這個女子的驚恐和抗拒,卻真的像是拿捏住了他,他也不能再靠近,只能又盯著她的雙眼,道:“說話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見他不再逼近,商如意這才鬆了口氣,但也知道,這是自己跟這位任性妄為的天子之間,唯一可以拉鋸的東西。

別的,她不能再忤逆他。

想到這裡,她又思慮半晌,才輕聲說道:“陛下真的一定要攻打遼東?”

楚暘道:“當然。”

商如意道:“那,糧草何來?”

“……”

這一句話,就讓偌大一個宮殿立刻陷入了沉靜。

甚至連腳下那淙淙流水聲,也凝滯了一刻似得。

楚暘的呼吸一窒,但立刻就說道:“朕說的是攻打遼東的大事,並不是步驟。”

商如意道:“可是,糧草比任何攻打的步驟都更重要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上一次,陛下是讓如意的公公前往遼西督運糧草,而那些糧草,我們也看到,是從興洛倉往遼西一路運過去,期間路上消耗逾半,但以興洛倉屯糧之巨,倒也並不在意這點損耗。“

“……”

“可是現在,興洛倉已經被王崗軍佔領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陛下要攻打遼東,哪裡再能找那麼多的糧草以供數十萬大軍?”

提起這個,楚暘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,道:“鳳臣,不是明日就要出征了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難道,你不信他能打敗王崗軍,奪回興洛倉?”

這句話,卻像是一根針,一下子扎進了商如意的心裡,她驀地感到心口一陣涼意,甚至連腳底不斷升起的熱氣,都驅不散這一刻的冰冷。

她咬了咬下唇,道:“不,當然不是。”

楚暘微微咪起雙眼:“那,糧草之事,何足道哉?”

“可是——”

商如意的心越發的慌亂起來,再要說什麼,卻見楚暘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,雖然那雙細長的鳳目中還是淡淡的笑意,可他的臉上,卻有一種陰沉之色慢慢浮現出來,道:“如果宇文曄不能打敗王崗軍,壞了朕的大計,那他就是我大業王朝的罪人!”

“……”

“到那個時候——國法無情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