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城風雪。

留在宇文府的下人們一整天幾乎都沒見到任何主人,一大早盛國公離開,之後大將軍離府,沒多久少夫人又被傳入宮中,中途只有大將軍在下午的時候回過府中,但聽說少夫人進宮,連衣裳都沒還就又騎著馬離開了,及至入夜也沒回來。

留在府中的僕從中年紀最長的錦雲焦急的帶著一眾人站在大門口,立在風雪中,翹首遙望著長街盡頭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聽見在深深雪景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。

錦雲急忙跑下臺階,抬頭一看,卻見宇文曄騎在馬背上,懷中摟著一個纖細的身影,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風氅,整張臉幾乎都埋在他的懷裡,從風雪中猛的衝了出來,停在府門口。

錦雲急忙道:“二公子!”

宇文曄沒說話,只抱著懷裡的人利落的下了馬,搭在肩上的風氅滑落一角,才發現被他抱在懷中的不是別人,正是被傳入宮中的少夫人商如意。

她的臉上似還有了淚痕,但只匆匆一眼,宇文曄立刻便橫抱著她,轉身往府裡走去,眾人也什麼都沒看清,只遠遠的聽著宇文曄一邊往裡走一邊大聲吩咐:“準備熱水!”

大家慌得急忙跟了上去服侍。

而直到兩刻鐘後,跟著商如意進宮的馬車和侍女圖舍兒才又回到府上,周圍的人問她發生了什麼事,她也只能支吾著說不知道,大家便不好多問,只匆匆的跟去後院服侍兩位主人了。

這一下,忙碌到半夜。

一直到亥時,一切才終於平靜下來。

當宇文曄也沐浴完畢,洗盡了一身的雪塵和寒意,換上了一件白色的睡衣回到房中,才看到商如意靠坐在床頭——明明也是熱熱的沐浴下來,可她的臉色仍舊蒼白,淚痕倒是洗淨了,可眼角和鼻頭還有些紅紅的,加上呆滯木訥的神情,和因為哭過而格外明亮水透的眼睛,倒是顯出幾分楚楚可憐來。

宇文曄慢慢的走過去,看見她一動不動,又坐到床邊,平視著她。

直到這個時候,商如意才好像恢復了一點知覺。

她慢慢抬頭,對上了那雙深邃的眸子。

宇文曄的臉上,難得沒有冰冷淡漠的神情,甚至,因為橘紅的燭光映照的關係,他的臉上甚至透出了幾分溫暖和溫柔來,開口的時候,聲音也不再生硬冷漠——

“好些了?”

“……”

她想回答,可覺得喉嚨澀澀的,不想一開口就吐出太難聽的聲音,只能輕輕的點頭。

宇文曄的眉頭卻擰得更緊了一些。

他又往她面前靠近了一點,甚至連剛剛沐浴過後,身上未及飄散的浴湯的溫潤氣息也侵染到了她的身上,自然,也包括他吐息間的壓抑和急切。

他道:“你今天進宮去,到底遇到了什麼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為什麼哭?”

“……”

“誰對你做了什麼?!”

越問,口氣越重。

當在宮門口,看到她不住落淚,可不管怎麼問,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,甚至在風雪中漸漸失去體溫,只顧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樣子,宇文曄也顧不得還有圖舍兒和馬車在不遠處等著,脫下身上的風氅裹住她便抱著上了馬,一路飛馳回府。

如今,在溫暖的房間裡,至少是熟悉的地方,他還是問不出答案。

她今天,到底遇到了什麼?

宇文曄有些按捺不住脾氣,可又不忍心對著眼前這個幾乎一碰就碎的小女子發火,只能咬著牙,盡力剋制的伸手去捉住她的下巴,用力掐了一下:“說話!”

商如意輕顫了一下。

眉宇間的清愁彷彿也被這一下給捏得粉碎,她抬眼看了宇文曄一眼,突然又覺得鼻頭有些發酸。

她沒說話,只低下頭去。

而臉上,彷彿比之前更紅了一些。

這一下,宇文曄更有些急躁,可又不知道該如何發洩,只咬著牙盯著商如意,卻見她一雙手慢慢從蓋在身下的被子裡拿了出來。

手裡,捧著一個錦盒。

宇文曄頓時一愣。

似乎在宣仁門的時候,他就看到她的手中拿著什麼東西,可那個時候因為她落淚,就只顧著帶她回來,也不及詢問,沒想到現在,她反倒自己拿出來了,而且,慢慢的送到了他的面前。

宇文曄蹙眉道:“幹什麼?”

商如意開口的時候,還有些鼻塞語遲,澀然道:“給你的。”

“什麼東西?”

“藥方。”

“藥方?”

宇文曄大皺眉頭,更不明白她的意思,甚至也不接那盒子,只盯著她:“哪來的藥方?給我做什麼?”

商如意又看了他一眼,低下頭輕聲道:“公主殿下讓我轉交給你的。”

說著,她輕輕的吸了一下鼻子。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原本急切的心情,這個時候突然鬆緩下來,甚至連那如火焚燒的急躁也一瞬間消失不見,他慢慢的伸手接過那隻盒子,起身走到了一邊放下。停了一會兒,突然又轉身走回來坐到床邊,氣息緊繃,目光熾熱的緊盯著商如意發紅的眼睛:“你哭,是為這個?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抬頭看了他一眼,眼神似有些恍惚,但開口的時候,口氣卻很堅定:“不是!”

“不是?”

“不,不是……”

也不知是不夠堅定,還是別的什麼原因,這第二個“不是”,她說得已經有些無力了,甚至連氣息都弱了起來,宇文曄眼角微微抽搐,像是笑,又像是怒,往她面前探了一下,道:“那是什麼?”

“……”

商如意沒再說話,只垂下眼。

宇文曄的臉上已經有了一點分明的笑意,他幾乎已經湊到了商如意的面前,正要說什麼,卻看見這個一直靠坐在床頭的小女子眼神渙散,臉上已經滿是緋紅,這個時候晃悠了一下,突然一頭撞進了他懷裡。

“……!”

宇文曄一愣,下意識的伸手扶住她。

而這一扶,才感覺到熾熱的體溫透過衣衫立刻傳到了他的手上,宇文曄心中一沉,急忙伸手一摸額頭。

“商如意,你發燒了怎麼不早說?”

“嗯?”

懷裡的人發出一聲似是疑惑,又似全然懵懂的呢喃,宇文曄再要說什麼,可低頭一看,卻見懷裡的人虛軟無力,緋紅的臉頰貼在自己胸前,一雙眼睛似睜非睜,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,只最後抬頭看了他一眼,那一點微光便熄滅在了他的懷裡。

“……商如意?商如意!”

他再低喚她的名字,卻已經沒人聽見,商如意就這麼昏睡了過去。

雖然臉頰緋紅,吐出的氣息也比平常熾熱一些,但宇文曄看得出來,相比起著涼風寒,她這更像是心頭的糾結給纏出的病症,看她睡得還算安穩的樣子,倒也不是太嚴重。

於是,小心翼翼的雙手扶著她的肩膀,想把她從自己懷裡搬開,放回到床上。

可剛一動,又停下來。

低頭看著緊貼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張發紅的小臉,此刻竟是睡得安穩無比,甚至比平常時候躺在床上睡得還更舒爽一些,他想了想,索性伸手輕輕的攬著她的肩,將她牢牢的扣在自己的懷中,然後慢慢的俯身,護著她平穩的躺回到床上。

可是,相比起身下綿軟的枕頭,她明顯對上面更硬實,卻散發著熟悉的溫熱氣息的胸膛更滿意一些,哪怕躺下去了,也忍不住用臉頰摩挲了一下他的胸膛,雖然只是輕輕的兩下,卻意外的將他的衣襟撩亂了。

呼吸也撩亂了。

宇文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,又看了看商如意,她仍然睡得毫無意識,甚至將身上的人當做一床厚實又溫暖的棉被,在他身下翻了個身,枕在他的胳膊上,又沉沉的睡去。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擰著眉頭看著她,臉上已經按捺不住露出猙獰的表情。

可過了一會兒,他終究無處可發洩心中的惱怒和那一點不知何來的燥熱,無奈的嘆了口氣,正準備找個地方也躺下休息的時候,卻聽見門外傳來咔噠一聲。

宇文曄立刻道:“誰?”

外面的人似乎被嚇了一跳,不小心將門撞開了一條縫,半晌,才有一個纖細的聲音低低的傳進來:“公子……”

是長菀。

宇文曄皺起眉頭:“幹什麼?”

長菀道:“夫人的鞋,奴婢剛剛給刷洗乾淨了,送回來。”

“……”

宇文曄下意識的往床下看了一眼,才發現下面放的是一雙屐子,顯然是沐浴之後隨意趿了一雙鞋就回來——也難怪會著涼。

他想了想,勉強伸出一隻手去將床上的帷幔放了下來,然後道:“送進來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門被推開,長菀拿著一雙鞋小心翼翼的走進來,放到床邊。而就在她直起腰來,下意識的一抬頭,就對上了那雙哪怕隔著一層帷幔,也銳利如刀鋒的眼睛,嚇得一顫,慌忙轉身離開了。

直到大門關上,腳步聲遠去,宇文曄陰冷的目光才稍稍緩和了下來。

為了不讓床上的人太憋氣,他想了想,還是伸手將帳子撩開了一些,然後,順便往下看了一眼。

一雙奢華得不尋常的絲履,映入眼簾。